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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头条新闻“香港电影以肉身撑起,然而我们只是庸才”最新消息

发表于:2024-06-10 作者:29汽车网编辑
编辑最后更新 2024年06月10日,编者按:杜琪峰最近给香港的周刊杂志做了一个长达6小时的专访,说了一些此前很少表达过的心态。 为何要做科技电影,因为几十年看香港电影只会用尽身体拼烂命一条,以及感慨胡金铨晚年困难,“我看见那么优秀的人晚景如此,我很警惕,我们这样的人不可以老了


编者按:杜琪峰最近给香港的周刊杂志做了一个长达6小时的专访,说了一些此前很少表达过的心态。 为何要做科技电影,因为几十年看香港电影只会用尽身体拼烂命一条,以及感慨胡金铨晚年困难,“我看见那么优秀的人晚景如此,我很警惕,我们这样的人不可以老了变穷,连生活都要求人好悲哀,我不想走所谓艺术家最后那条路。”

我和岑建勋在铜锣湾一间私房菜等待杜琪峯。那地方他常去,可以吸烟。等了一阵,他来了。岑生介绍我,我说:“昨晚才知道今天要采访您,准备得不好。”

杜生说:“做记者随时都要行,你专业的嘛。”

岑生望向我:“是我点你名,正好你又肯。”

杜生笑着看他:“你叫到怎会不肯。”

我说:“我入行浅,等下如果说错话,请您见谅。”

杜生说:“没事,你尽管问,我答得怎样那是我的问题。”

只三句话,杜生令我明白,毋须再解释自己的不济。

生于香港通州街楼梯底,从小在九龙城寨长大的杜琪峯,17岁中三肄业,进无线电视打杂,19岁被钟景辉免试塞进第四期演员训练班。

“第一堂King Sir教,好有启发性。首先写个『Why』字:当你每做一个表演,你要知道为什么手要挥出去,为什么眼睛不眨地看人,这些很细微的东西,积累起来就是演绎。”

当时他不甚理解。后来入行,时间长了便发现,许多人根本不动脑筋,演戏只是有样学样。“旧时粤语片最明显——『咦!』”他伸脖瞪眼学那夸张的动作。“你看东西会不会『咦』的一下呀?生活中不是那样的,我要自然感。你是什么人就会作什么反应,一切由性格决定。”

“可你一早入行,大部分时间在片场,自己没有生活,怎知道人在生活中是怎样的?”

“我有,从这组调去那组做事,后来去TVB,那都是生活。不过真要说生活体验,其实大多来自电影。电影是一个舞台,那一阵流行什么,就会有许多片子呈现,而电影里的歌、演员的衣服,又会引导潮流,成为流行趋势。”

那是他成长的时代,在懂得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之前,电影先做了他的眼睛。现实生活是谋生,生活的感觉由电影告知。

为什么现在要做科技电影?

“西方从物理科学创作,我们只是庸才,用尽身体去做事”

他是红裤子(基层)出身,崇尚实践,必须用辛勤劳动换取点滴真知。入行师从王天林,他一直以为做电影是为了生活。直到遇见钟志文,他蓦然发现,电影是梦。

“『火鸡』(钟志文)的第二部戏我做他的副导演,他是一个好老师,脾气真坏,人是真有本事,幸亏我跟得了他。是他教我用anamorphic镜头(变形镜),是他令我见识什么是motion picture(电影)。我以前学的那都是drama(戏剧),摄影机的力量是『火鸡』告诉我的,他说:『只有摄影机才能代表导演。』”

有一场戏,钟志文做导演,杜琪峯负责搞爆炸,他见钟志文整整一天在那儿挖地,只为铺设一条轨道。等到快天黑,导演还不开机,杜琪峯心里着急,因为私底下他还有另一个片场要去。

这时,只听导演一声令下,摄影机一路推过去——“哇!他竟能预见到所有画面,这里炸那里炸,我简直追不上他。电影就是电影,是梦呀!在那世界里什么都可以发生,翻天覆地。”

因为“火鸡钟”,从此在杜琪峯眼中,摄影的真谛是《投奔怒海》:只凭太阳光和摄影师,就能将眼前一切,由现实带入梦境。

他提到钟志文不喜欢徐克,是因为《第一类型危险》里的那只猫(注.《第一类型危险》中有一个暴力镜头是林珍奇饰演的少女把猫扔下被铁栏杆刺穿)。“是不是非要去到那个地步呢?”过了许多年,作为该片摄影师的钟志文依然不能释怀。

杜琪峯说:“那时我们行事很刺激,对这些挑战甚至有些崇拜,到后来会想:『为什么要那样做呢?』”

然而,处在1970、80年代的氛围中,人人都很疯狂:导演是神,行业在拼命,拼的是烂命一条。“『那谁,18楼跳下来,多少钱?』谁够胆就谁跳,4盒纸皮箱、6盒纸皮箱——加到你8盒,跳吧。”


杜琪峯与恩师王天林感情深厚,他说王天林就是半个老爸

他记得跟随钟志文去韩国拍摄《陆小凤》,高岗要从80多呎的高处跳下来,可是全汉城的纸皮箱找来也只有二三层。怎么办?于是全部人扯紧一张帆布等在下面。结果眼看他老兄从上面跳下来,只听见山谷里“啊”的惨叫一声。原来帆布跳穿了,高岗从地上弹起,跌进山谷。那地方在三八线附近,好在没跌到去北韩。高岗爬上来时,满脸是血,口中骂骂咧咧,自己也吓到了,赶紧送去医院。

“摄影师是『火鸡』,他远远站在那边,叉着手:『唉,胶片卡住了,再拍100帧,引擎又他妈卡住了』那一刻真想哭。”

那年月杜琪峯自己也一样是“无知者无畏”,拍《阿郎的故事》周润发没摔成瘫痪,拍《十万火急》有惊无险,全靠老天保佑。“如果出事,就是终生遗憾。”他顿一顿,自言自语:“我们赔上了什么?可香港电影就是这样走过来,这样在世界电影中立足。西方不会的,人家从物理,从科学上想,我们不懂,我们只是庸才,只晓得用尽身体去做事。所以我总觉得电影发展要靠科技发展,像我们那种挑战极限是没有用的。”

胡金铨走得太前 观众跟不上

“如果你建立的东西能影响后来人,那便是轮回”

他的电影充斥“宿命论”,要死的总会死,要发财的终会发财。看他在片场也会上香,开机之前一定要拜拜神。

我问:“你算过命吗?相信轮回、天堂地狱那些吗?”

他说:“我不信,我是无神论者。如果仅凭一支死人签,或者哪个庙祝的两句话,这样就能决定我的一生,那我存在有什么价值?还有破地狱,神经病!我10几年前做《黑社会》就知道『不倒霉不会拜神的』。谁会相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?由头到尾都是你——你的恐惧来自你,你的崇拜来自你,你的一切来自你。所以,唯一的世界就是当下。”他相信的是另一种轮回:“轮回的是思想,如果你建立的东西能影响后来人,那便是轮回。”


杜琪峯赞前辈胡金铨的电影给无数后辈带来启发

他记得在戏院看《卧虎藏龙》,看到杨紫琼和章子怡在屋顶上追逐的那场戏,顿时想起胡金铨。当年那场徐枫和吴明才在树林中追打的戏,他没看懂:“打打打,追追追,只有个鼓和人在追,什么方向都看不清。”

那一刻,他坐在戏院里,对眼前的李安、远去的胡金铨肃然起敬,心中满是激动:“李安导演,你真得到了那场戏的神韵!导演当年做不到,因为没钱,你今日有钱,真的拍出胡金铨导演当时的思维,这追逐,这鼓声!”

在杜琪峯的世界里,历史就是这样得以延续:后来人看到前辈大师的戏,获得启发,上身成为自己,继而在自己的作品里,敲响呼唤的钟声。

他说:“胡金铨导演当年在欧洲谁不知道?中华文化是他发展的,《忠烈图》、《龙门客栈》,你看他那个美术!只可惜观众的欣赏水平跟不上。他最后那两部戏,《山中传奇》和《空山灵雨》,我当年都看不懂,等过了10年、20年再看,才看出门道来:『吊,你都不懂拍片,当然看不懂咯!』”

不惑之年来临前 周星驰令他"梦醒"

感叹胡金铨晚景困难:“我不想走所谓『艺术家最后那条路』”


杜琪峯谈周星驰

杜琪峰是一个后知后觉的导演,一直在懵懂中摸索,快40岁还在考虑转行:“1994年,我去做了一年唱片,那时电影业不景气,而且我做得无瘾,心想:39岁,还有时间转行。”他们那一代导演,由电影工业入行,埋头苦干多年,才终于学到一点真本事,驾轻就熟的是商业电影的套路:计算、调度、桥段、合成、执行。但他天生是一个性情中人,自我在导演工作中逐渐成长起来,又有了审美的经验,使他朦胧地感到不满足。

正在这时,他遇到周星驰。彷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,他骤然清醒,断了对商业电影的依恋:“星仔对我影响很大,他令我有了答案:如果是因为你我这导演才存在,那我存在有什么价值?从那以后,我开始改变,不愿意再走以前那条路。”

后来的事情众所周知,杜琪峯创办了“银河映像”,与韦家辉结盟,在理想的道路上一路狂飙,做成香港电影的金字招牌。他记得那时在邵氏,舒琪看完《无味神探》,看出他的戏路在变。舒琪对他说:“看一部戏,不是看它是否商业片,而是要关注导演和整一部戏的视角。”他听了记在心里,往后的作品愈来愈有自省意识。

结果,是创作的路愈走愈宽,公司的路却愈走愈窄,没过几年,穷到连交租都困难。他怕穷。

他不是一个贪财的人,可是怕穷。正如他怀念胡金铨,最感慨的不是他的艺术,而是他的晚年。他惋惜当年无人介绍他和胡生认识,无法帮助胡生的困难。他曾经带老年的张彻导演去邵氏,邵氏从此每月支薪给张彻,作为顾问费。

他说:“我看见这些那么优秀的人晚景如此,我很警惕。我们这样的人,不可以老了的时候变穷,因为你一穷就要求人,连生活都要求人我觉得好悲哀,我不想走所谓『艺术家最后那条路』,可能正因为此,使我没有勇气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。可是我不要求人,我要坚持我所做过的事,我不要到老来求你给我两块钱。”

从此,他一直在创作和市场之间找平衡。熟悉他的电影的人,都看得出他用力在哪里,有人总结:杜琪峯一年拍三部戏,一部对得起老板,一部对得起观众,一部对得起自己。经历香港电影这20几年的衰落,他对时代有了更敏感的触觉。

20年来哪里都没去 守在银河 努力拍戏

“我在电影界不是钦点的,我是选民选出来的”

那些年,何冠昌邀请他去嘉禾,他没有去。他说:“他们那班人想要做另一个邵氏,讲得那么伟大我都听不懂。他们成天说,李小龙、许冠文都是他们创造出来。他们曾经确很注重培养新一代,可到了后来,你让三毛(洪金宝)走,让成龙走——喂,电影是梦来的呀!”

方逸华请他回邵氏影城,他也没有去。他说:“阿姐想要做全亚洲最好的影城,录音室、片场……什么都要最好。开始说2亿,最后花了10几亿——如果当时拿10亿出来发展电影,随便给人几百万拍戏,已经好得不得了。阿姐,你看不到时代呀,你心里面有个梦那是阿Sir的梦,你希望阿Sir给你的东西留在邵氏影城,但我们觉得不是那个影城,是作品才最重要。”


《文雀》里满是杜琪峰对香港的爱

杜琪峯哪里都没有去,带着“银河映像”的一班手足,守在香港拍戏。拍《文雀》的时候,天星码头要拆,他心痛得不行:“是不是非拆不可呢?”于是他在电影中临时给任达华加了一场戏,用他自己的办法表明心迹,向老香港示爱。

他去大学给电影系的学生演讲,总是遇到学生问他怎样入行。他是个直肚肠的人,口里说“你自己想办法”,心里面其实十分过意不去,因为自己“帮不到他们入行”。

后面的事情众人皆知,他索性一头走进艺发局,搞起了“鲜浪潮”。他说:“我们那年代是工业给机会,现在工业没有了,政府一早就应该扶助。艺术团体很难生存。艺发局设计的那种制度,只想控制人,又要你这样又要你那样,只会埋没那些不懂得搞政治的人——如果能控制的那就不是艺术了。”

他搞“鲜浪潮”,对资助的项目只有一个要求,那就是努力。他要从作品中看见你拿了钱不是在混,所以设一个评奖。他说:“艺术家不是这样培训,可你总要给人一个机会。”他做了整整9年艺发局辖下电影及媒体艺术组主席。

“是什么令你有信心与官方周旋?”

“因为我觉得不难。我在电影界不是钦点的,我是选民选出来的,真能代表电影界。”

参与合拍片为证自己不是懦夫 却从没爽过

“时代只容许你喜欢钱,我输在不熟悉大陆文化”

2010年,杜琪峯终于上大陆拍合拍片。这说法听起来有点奇怪,坊间说他是“最后一个上大陆拍戏的香港导演”。他说:“我可以一直在香港拍戏,但是我要上去尝试一下,我要证明我不是一个懦夫。”

他在大陆拍戏完全没有爽过:“你出一万个力不是在创作上,而是在别的事情上。”这令他很郁闷,因为“如果不是你所追求的东西,一切都不是积极的。”


《毒战》已经算是杜琪峰北上拍的相对“舒服”的一部戏了

即使这样,他仍然拍出了一部香港导演未曾做过,而大陆观众未曾见过的警匪片:《毒战》。在那部戏中,警察为了破案不择手段,而且最后都死了,论数量死得比坏人还多。这在半个多世纪的大陆警匪片中是无法想象的。

最可贵的是《毒战》没有合拍片常见的那股“怪”味。讲广东话的讲广东话,讲普通话的讲普通话,从语言到情节到社会背景,真正融合在一个故事里,是什么人就做什么事。既符合人性,也符合社会背景设定。

“他们说,别这么拍,不可能的,可是在我们的世界里,怎会不可能呢?一个好警察也会犯罪,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想?想出来的故事如果有什么不同,这就是香港。”杜琪峯说。

但这一次讲故事的成功似乎再也无法复制,打“擦边球”要有天时地利人和,何况《毒战》的票房也没很好。香港人觉得是大陆片:故事发生在大陆,有那么多大陆人出演,坏人居然全是香港人。大陆人不觉得是大陆片:好人怎么可以全死光了呢?

杜琪峯遇到前所未有的矛盾。

他从前面对的矛盾,无非老板、观众和自己。他拍商业电影出身,后来有了作者意识,在兼顾不了市场的时候,就“两条腿走路”,自己勤快一点,一边拍赚钱的电影,一边拍赔钱货。他不介意用不会演戏的演员,他总喜欢用会演戏的绿叶。他是一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导演,而且人缘好,遇到困难总能想办法克服。

可现在这个局面,一切都被政治立场凌驾——观众、老板、工作人员,连电影能不能拍,都被政治操控,令他无所适从。

他在北京碰见王晶几次,每次都鼓励王晶:“阿晶,这次你要加把劲,把钱都赚过来”,结果王晶又拍回向华胜年代的东西,但是果然翻身了。时代青睐喜欢钱的人,时代只容许你喜欢钱。

杜琪峯说:“他那人是那样嘛,原来他那办法行得通。但你要我回80年代,我真不想,《港囧》那种『打飞机戏』,我都忘了20多年了,现在再也看不下去。那我们就靠边站。靠边站不要紧,我继续想办法。李安做得到,说明还是我自己不够本事。我输在不熟悉大陆文化,可是我总觉得,那种不真诚,不是我对电影的追求。”

他把“银河映像”卖给海润影业的老板刘燕铭,心里明镜似的:“刘生从没有干涉我,只有帮我解决问题,你还要对人要求什么呢?至于几时烟花、几时坟墓,到时再说吧。”

时代在变,不仅是政治,还有人的审美。他说:“我们以前的电影世界与生活有关,你要从生活中找内容讲给他听。现在吸引观众去戏院看的电影,像《叶问》、『八爪鱼』(《美人鱼》)那些,完全和生活无关。现在的小朋友对现实世界不感兴趣。”

有了孤独感 读哲学书去

“活在这时代,不甘心就不要扮甘心”


2005年拍的《黑社会》令人印象深刻,至今仍为影迷津津乐道

从来不看书的杜琪峯,这几年开始看书。他有了孤独感,觉得自己讲什么都没人听懂,不如“看书增值一下自己”。他喜欢看政治、哲学、经济类的书,对文学书不感兴趣,看导演传记时会想:“这书只讲导演是怎样成功的,但他的办法我未必用得上。”

前两年,他甚至打算停工两年,去大学读书。

“你想去念什么?”

“我想读哲学。”

“别呀,好多人念完哲学都不知道自己想怎样。”

“我就是不知道自己想怎样,才想去读哲学。我想,我为什么要被既定的文化绑住我呢?也许读哲学能令我更加理解不同的文化。”

“那后来怎么没去?”

“个个都叫我别去读书,又说我不在,『银河映像』会撑不住。”

可以想象他身边的朋友们多么爱惜他,又多么自私地想要保住他们心中那个天真的、本土的杜琪峯。可是,我们为什么非要杜琪峯来做香港电影的“孝子贤孙”呢?

我问:“你这辈子会不会感觉很不自由?”

他说:“不是自由不自由,而是我一路随着时代去找自己,讲真,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,是时代告诉我,我是什么。”

“那你现在知道自己是什么了吗?”

“还是不知道。”

他很确定的一件事,是自己还有热情,还有话想说,还有一个自己最想拍的故事没有拍,还没有拍出一部自己最喜欢的戏。如今他很喜欢一个人走路,从西贡走到观塘,从尖沙嘴走到旺角,从九龙城走到观塘。只要时间许可,他就不乘车。一边走,一边想,无限地想。

他想明白了一点道理。他说:“做,做才是最重要。自古成功在尝试。一个冲击过来,就看你够不够硬净。活在这时代,不甘心就不要扮甘心,每场仗都要输得心甘命抵。我活着,因为我是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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